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念想儿

1998-09-03 来源:光明日报  我有话说

整整一个夏天,心都浸在滚滚浊浊的水中。我们能做的,是每天晚上守在电视机前看汛情通报,是捐出一些钱物。

捐过钱,再来找物,应该是件不难的事,家里的橱橱柜柜被不大穿的衣服塞得满满的,薄衫厚袄样样不缺。可拿起来又放下,舍不得出手的正是这些。

好像还不到中年,从青年时代起就有了恋旧怀旧的情绪。我对什么东西都不做专项收藏,但一枝一叶关乎感情的物品,不论它价值几何,对我都是弥足珍贵的。在我们这个小家里,没有任何物质的东西可以称为遗产。父亲去世时,我们五姊弟每人挑选了一样与父亲有关的东西作纪念。我选择了父亲须臾不离身的钥匙,那上面有他永远的体温。丈夫和女儿,这两个活生生善良的人,是婆家给我的聘礼和遗产。他们的粗手大脚、粗枝大叶,他们的不会察言观色,我行我素,他们的勤奋和多方面的爱好兴趣,以至饮食习惯,无一不像我的婆婆。我怀着无限感激接受婆婆留给我的一切,包括他们身上的所有毛病。

没有家传的房产、财产,怀旧的情绪就弥漫在衣柜的角角落落。第一次见面时丈夫穿的带补丁的衬衫、结婚时的嫁衣、小婴儿的衣服、女儿的第一身校服和从小带她的陈奶奶亲手缝制的棉衣棉裤……这些都永远不会再穿用了,但让它就这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温温暖暖地陪伴着我们,每次翻检它们都像是浏览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。上一代走了,这一代老了,下一代大了。不知到了哪一代,我会听到这样的惊叹:“看!我的老外婆结婚时就穿着这样的衣服。”生命的延续伴随着织物的绵软和蕴藉。

带着很浓感情色彩的纪念物,北京人叫“念想儿”,我这两年才知道这种说法:念——想,真是贴切极了。

在衣柜中占有体积最大的是丈夫的“念想儿”,一套无比厚重的中山装式的棉衣裤,从来没有上过身,簇新簇新的。每次拿出来,他都是这样一句话“我妈妈给我做的。”怎么也没有舍得捐出去,平平展展迭起来又收好。这是妈妈留给他的看的见摸的着的最温暖的“念想儿”。

婆婆不会针线,这身衣服是1977年初那个很寒冷的冬天的下午,他们母子带上布票、棉花票,乘7路公共汽车到西四、白塔寺,一路买了里子、面子、棉花,在白塔寺十字路口西边的一个成衣店做的。那时没有私人裁缝,这是一个街道开的店。藏蓝色的咔叽布面,大花布的里子,这种中山装式的棉衣现在真是难得见了。

婆婆的腿年轻时就做过手术,又经过“文革”中在湖北沙洋干校稻田的浸泡,不良于行已有多年,要强的她还常爱硬撑着走。他们去做棉衣,我送到西四北六条的西口,真想和他们一道去,可家里还有刚刚满月的孩子。望着高出母亲大半头的儿子搀扶着母亲的背影,枯枝灰墙的街景中蹒跚的脚步,我的心堵得满满的,眼睛发潮,自幼熟读“慈母手中线”,这时却分明看到了母亲心中那根长长的线。

以“无冕之王”闻世的公公婆婆,这时正顶着“摘帽右派”的桂冠。丈夫从新疆苦苦挣扎挪到了河北固安,却怎么也进不了北京。每月回家一两次“探亲”,晚归早走,呆不足24小时,母亲不知给儿子吃什么好,不知跟儿子说什么好,忙忙碌碌还没坐稳,儿子又该走了。想想我们真是不懂事,三十大几的儿子还事事要妈操心。

用了多少棉花用了多少布,嫡嫡亲的亲娘给儿子做的棉衣棉裤厚得几乎能站起来。守在娘身边的儿子,有娘的疼爱衣薄也暖和,离家的孩子,走出一步远娘也牵肠挂肚怕受饥寒。乡下的、城里的母子情是一样的。

1977年的那个冬天,丈夫驮着新袄裤回了固安;1979年岁末,天寒地冻,他又捧着新袄裤回到北京,一天也没舍得穿。一纸“改正”,公公婆婆从此“无冕”,他们的身心却老得不能再老,无论喜怒,都再也承受不起了。离家十几年的儿子真的回来了,完整彻底地回来了,母亲笑——笑——笑……笑得有些不对了,躺下,再也没有起来。

念想儿,新里新面新棉花;念想儿,二十年后,还是新里新面新棉花。

把“念想儿”送到此刻最需要的人身边,但愿他看到的不止是“新里新面新棉花”。

无实物的“念想儿”,一样的温暖蕴藉。

1998.8.24长江洪水始退之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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